他挥避了大太监王乾的搀扶,近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銮驾上下来,挥手阻止了内侍通报,转而独自快步往殿内走去。
丝竹管弦之乐穿过宫墙轻灵地往外飘来。
他脚步一顿,事不遂俗人愿。
“呀!”
芯红带着几个小宫人手捧鲜花嬉笑着从墙角绕出,见到那明黄色的身影立马惊叫一声,跪地行礼,“陛下万安。”
这么几句立马惊动了内殿,丝竹管弦之乐暂停一瞬,袅娜娉婷的女子身着宫裙大袖衫,缓步而出,绛紫色的厚重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老气,反而与气场更加契合。
弯眉间金色的花钿衬着她明丽多情的眼,殷红欲滴的唇。
端庄,冷傲,高贵不可一世,这是一朵不容侵犯亵渎的高山之花。
“陛下来的正是时候。”容蓁向他微笑,“殿内正好在唱戏,可要一同欣赏?”
明华殿内搭了戏台子,百相园内接来的戏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《东郭记》。
二人并坐台下,他乜斜着眼看着她,“殿内听戏,皇后今日倒是好兴致。”
“本宫身居宫中无事,又不想饶了陛下处理国政,总要为自己寻些乐趣。”容蓁转头在他眼中落下委屈柔情之色,嵌着东珠的耳珰映着雪白的肤,她忽地莞尔一笑,“陛下,听戏。”
戏子在台上转了两圈,唱作,“为功名太急,为功名太急……一似狗纍纍,还愁龙也吠!”①
楚绍脸色未变,呷了口茶,“今日朝堂之事,皇后可曾得知?”
容蓁惊讶地看他一眼,黛眉微蹙低眉顺眼道:“臣妾身为陛下中宫,身居后位,怎会不知道后宫不可干政。陛下可莫要吓臣妾。”说罢,作势就要跪下身去。
身边那人伸手将她动作止住,她才颤颤巍巍地模样坐回去。
台上一阵紧锣密鼓,“龌龊龊亏他咽,腌臜臜怎下舌,这般口嘴真不洁,这般态度真无藉……”②
听闻台上唱的,容蓁黛眉长舒,掩唇轻笑说着台上那出戏,“陛下,这齐人竟到别人墓前吃些祭品还四处乞食,骨节全无,不若扒皮抽骨做条虫罢了。”
“可见皇后出自高门,不知民间疾苦,”楚绍冷声道,“他一人吃饱反是省了口粮给家中妻妾,此番作为,称得上大丈夫。”
“自笑奸臣得主,一时威震齐都……同朝臭味偏无妒,结就了一番党与,而今显者是谁与,索与高攀去——③”戏子高唱,吊高的嗓门又脆又嘹亮,直往人耳朵里钻去。
一众乐声唱作,人声鼎沸。
“朕今日不想听了,”楚绍面色不霁,“不要再唱,退下。”
殿内落入数九寒天,台上戏子忙停了叩首行礼,连滚带爬地走了,台下宫人瑟缩着肩膀来收被皇帝打翻在地的茶盏。
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热闹至极的殿宇回归寂静,殿内针落可闻,只有茶盏落桌的细瓷声。
皇帝撒气,殿中人岂还有站着的道理。
容蓁喝了口手中的茶,看着被收走的碎盏,领着殿中人跪地,声泪俱下:“陛下息怒。”
楚绍站起身闭目站在原地一会,睇目看她,“皇后,你说后宫不得干政不可知前朝之事,那你这出戏又如何解释。”
“陛下怎的如此说,”容蓁双眼泛红疑惑地看向楚绍,委屈道:“百相园的戏班虽受命于人,但往日里要是不唱戏,便按日自己排练。臣妾今日难得有兴致,便让芯红她们去请了来,只说按照排练唱也行,好巧不巧,臣妾也不知今日这《东郭记》会惹陛下盛怒。”
说罢,拿着绢帕作势擦起眼角的泪。
“臣妾入宫日子浅,不必各宫妹妹得陛下欢心。”她蹙起眉,眼底蕴着一汪愁绪,“若是前朝出了什么事惹恼了陛下,这戏不看也罢,何苦连同唱戏这等事情来迁怒臣妾。”柔声细语下一瞬就要忍不住哭成声来的模样,看的楚绍心中一滞。
“容氏,朕自小心里就有你,”楚绍语气忽地软了些,他走到她面前,将她扶起送坐回软椅上,“只要你心里有我,朕愿与你携手而治天下。”
他负手而立,语气温和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女人,“你要相信,朕是真心爱你才娶你为后。”
她坐在软座上,拨弄着自己染得嫣红的指甲,从暗处觑见眼前人背在身后握得死紧的手,含泪嫣然笑开,“臣妾晓得。”
她支颐展颜一笑,三千艳色汇聚一身,灼灼不可直视。
上一世,他仅凭先皇遗旨逼她入宫,说不论登上皇位的是前太子还是其他人,先皇遗旨上她“容蓁”是太子妃之名,承皇后之位。
那时她信他会善待容氏,但温柔刀下是七年后她全族人的性命。
如今,这样绵里藏刀的话,她岂还会信他第二次!
她的笑落在楚绍的眼里,呆滞了一瞬看着她问道:“你心里是否还有楚然?”
她闻言一怔。
他看在眼里瞬间双目布满血色,没有一点君王气场仿若是一尊不甘孽魂,“他楚然就算是纵世奇才又如何!如今数载过去,早就成一尊白骨,现在坐拥天下,为楚燕帝王的是我,为你夫君的人也是我!”
“陛下,”容蓁霍然起身,一双在幽暗殿内仿若有明火跳动的眼亮得令人心惊,语气寒凉,“这里人多眼杂,请陛下谨言慎行。”
气压瞬间降低到极致,楚绍铁青着脸色,蓦然一拂袖,插着白玉兰的青釉鹅颈瓶应声坠地,砰地一声脆响,瓷片鲜花满地。
他看着她,冷笑一声,“皇后所言极是,朕还要政务处理,皇后把这地上的废物清理一下吧。”
容蓁有礼有节地躬身,“恭送陛下。”
人走茶凉。
楚绍在外等候的仪仗队如流水般离去,先前退出殿内的宫人们才鱼贯而入入殿伺候。
百相园的戏子们走的时候险些被吓破了胆,落了不少东西在明华殿的戏台上,芯红先点了几个人来帮忙清理再送回百相园,再自己亲自打扫那尊碎裂的青釉鹅颈瓶。
散落的白玉兰上面还有被践踏过的痕迹。
芯红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气得咬牙,“娘娘何苦拗着陛下。“
说完又叹息一声道:”陛下明知娘娘是爱花之人,还故意这样!”
容蓁弯腰拾起一株花瓣被碾得零落的,阖目叹息道,“把这些玉兰都拾起来,无辜遭罪,都埋了吧。还没看到陛下欣赏的齐人凭着乞食被封侯拜相呢,可惜了这出好戏。”
已近午时,今日天气不算好,阴云密布不见晴朗。
三两个宫人提着花篮跟随容蓁走到明华殿后,这有一片花圃,郁郁葱葱枝叶葳蕤,都是这些日子精心呵护下培育,不受拘束肆意生长,是在宫规森严的宫闱里,唯一自由的地方。
她寻了一处宽阔点的地方,用花锄掘了个浅坑后,将七零八落的玉兰花都洒了进去,再用土覆上。
日子久了,宫人们也摸清了这位后宫主人的脾性,做这种事必定代表心情悒悒,是不允旁人插手帮忙的。
于是,几人站在一旁默不作声,待完成了,立马用温热的帕子将她手包住再细细擦拭。
那手的主人怔怔地看着这一隅花圃,不知在想些什么,一言不发。
她想起上一世,曾经那样耀眼的人,竟突然从东宫传来薨了的消息。先皇也因此病重,遂以楚绍才得以继承皇位。
入宫六年后长兄忽然传信给她,让她协助暗地调查前太子突然薨逝的事。
她猜测定是前太子薨的蹊跷,兄长应是发现了什么,才冒险传书给她。
可还未弄清楚长兄查到什么,不过月余,长兄父亲便一同被下狱,连同自己也被软禁在明华殿中。
她把手从温热的帕子里抽走,抬手搭在眉前,举目看向天空,不见红日只有阴云,喃喃道:“就像这天一样,不是夜晚,却不见太阳。”